看人读人生

贾平凹

在街头看人的风景，实在是百看不厌。

初入城市的乡民怎样于路口张望，而茫然不知往哪里去；警察指手画脚，小偷制造拥挤；什么是悠闲，什么是匆忙；盲人行走，不舍昼夜；醉汉说话，唯其独醒。你一时犯愁了：这些人都在街头干什么，天黑了都会到哪儿去？怎么就没有走错地方而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如果这时候有人一声令下，一切停止，凝固的将是怎样的姿势和怎样的表情？突然发生地震，又都会怎样各自逃命？

每个人都是有父亲和母亲的。几十年前，同样走过街头的是这些人的父母吗？几十年后，走过的又是这些人的儿女吗？若不是这样，人死了会变成鬼，鬼仍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一代代人死去仍在，活着的又继续繁衍后代，街头该是多么的水泄不通啊！

世界上有什么比街头更丰富，有什么比街头更能引发你的奇思妙想呢？

在地铁入口，在立交桥头，人的脑袋如开水锅冒出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全涌上来，蹴下来，平视着街面，各式各样的鞋脚在起落。人的脑袋的冒出，你疑惑了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鞋脚起落，你恐怖了他们来到这个世界要走出什么样的方阵。芸芸众生，众生芸芸，其中有多少伟人，科学家、哲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到底哪一个是，那一个将来是？你就对所有人敬畏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佛教里的法门之说，认识到将军也好、暗娼也好，小偷也好，哲学家也好，他们都在一以各自的生存方式体验人生，你就一时消灭了等级差别、臭美界限，而静虚平和地对待一切了。

进入到这样的境界，你突然笑起来：我怎么就在这里看人呢，那街头的别人不是也在看我吗？于是，你看着正在看你的人，你们会心地点头，甚或有了羞涩，都仰头看天，竟会看到天上正有一个看着你我的上帝。上帝无言，冷眼看世上忙人。恍惚间你就是上帝，在看着一切，你醒悟到人活着是多么无聊又多么有意义，人世间是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这样，在街头看一回人的风景，犹如读一本历史、一本哲学。你从此看问题、办事情，心胸就不那么窄了，目光就不那么浅了，不会为蝇头小利去钩心斗角，不会因一时荣辱而狂妄和消沉。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数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吧，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圆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