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梦
知了叫几声，停一下，声音也不是那么粗壮了，已是深秋了。鲍子棠躺在沙发上，看看表，快11点了，自从女儿莎莉出国后，他每次去上班，半晌就回来，总感觉很累，全身松软，疲惫不堪，打不起精神来。在家里能有个独立的空间，把自己全身每一块骨头、肌肉放松，闭上眼睛听空调呼呼声，树叶摇摆声，蝉鸣声，还有窗外电动车嗞嗞骑过的声音。这是他们家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莎莉十二岁那年出国读书，他就再也没听到女儿嘻嘻的笑声，那时在午睡的时候，女儿会用头发把他的脸撩得痒痒的，看着他假装生气的样子，就会哈哈哈地笑着跑开。他闭着眼睛，细细地听周围的声音，很好听，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高低起伏的，很有趣，他还能分辨出谁家电动车的声音，是炎夏的蝉还是秋天的蝉，甚至听出了那蝉是高兴，还是忧伤……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又听到了女儿咯咯的笑声……
时间回到9年前，莎莉上小学六年级。那时鲍子棠在一个中学当校长，对孩子的教育异常重视。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都不知道怎么喜欢了。有一次，鲍子棠见了同事，懊悔地说：“哎呀，这个暑假，给孩子去测视力，结果有点近视，对我打击别提多大了，没把孩子看好，失职啊！”，说完，就不住地摇头。他很早就开始筹划女儿上初中的事，反感国内的魔鬼教育，说作业太多，管的太严，对孩子身体发育不利。每到聚会的时候，他就会对学校教育大批特批一回，他还在学校实行"素质教育"，增加了体育、美术等科目内容，经常组织学生去参加社会活动。他的教学改革得到了一些人多赞同，但是大部分家长议论纷纷，说孩子成绩不好，学校排名下降，有不少孩子转学了。鲍校长不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要给学校孩子们一个快乐的童年。
对女儿莎莉，鲍校长更是细心百倍，生怕有一点闪失。每天变着花样做饭，保证营养搭配齐全，作业尽量减轻，但是鲍校长用做活动的方式教孩子知识，比如，打羽毛球时，用打球的数量，教孩子数学加减法；到老家看庄稼、逮虫子，教孩子生物。孩子也很好学，成绩很好，身体很好，性格活泼开朗，鲍校长别提多开心了。
眼看莎莉上考初中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就，鲍校长也忙碌起来，一天，他约几个关系好的同事聚餐，说：“找好了，我打算叫莉莉去市里上中美班，三年初中毕业后直接去美国上高中。”这回大家呆住了，去美国，行吗？中美班，可靠吗？可是鲍校长说，没问题，人家学的课少，轻松，重点学英语，还有戏剧？大家越听心里越没谱了。可是知道人家鲍校长妹妹在美国定居，料也没啥问题，有的说：“这个中美班靠谱吗，反正你是要送孩子出国的，要不干脆送孩子去美国上初中得了。”这回，鲍校长听进去了，说：“呀，要是那样，这回孩子在家的时间就只剩两三个月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9月刚过，就有老师说：“知道吗，人家鲍校长家的莉莉出国了。”“啊，那么小，行吗？”“没事，人家亲戚在那里，听说在亲戚家住，学校也不远。”还有说：“就一个女儿，真舍得，老了没人管了。”大家私下嘁嘁喳喳地议论着。鲍校长终于按照自己为孩子设计的目标走出了第一步，他像一只胜利的斗鸡，高傲地咯咯叫着，走路都轻快起来。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人们投来的不都是羡慕的眼光，甚至还有可怜他的意思，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于是再次请大家吃饭，说说孩子在国外的美好生活，他说：“国内人际关系太复杂，国外就不一样了，孩子除了学习就是娱乐，还有社会活动，很适合小孩呢。”，略顿一顿，又说：“当然，人家考上哈弗，回来做官，又学会了国内这一套，就没办法了。”为了安慰大家，老鲍补充说：“人各有才，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要上大学、上好学校的，你看开饭馆的，做肉夹馍的，收入也不错，都生活得很好，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家长非得逼孩子考考考呢？”
渐渐地，议论越来越少了，那个建议鲍校长初中就送孩子去国外的人，心里很不安，不住地对其他老师说：“没想到我一句话，人家就把孩子送出国了”“哪里是你说的，人家早想好了”“就出国吗，又不是不回来了”，听了同事都话，这个老师心里才稍稍安慰了一些，不过他又说：“反正打死我也不会那么小就把孩子送出去的，孩子在身边，就是好日子，我是怕咱们鲍校长想孩子受不了啊。”
两年过去了，学校又恢复了往常模样，一切如旧。这天，鲍校长的北京同学来找他。一进学校，看见满目萧条，寂然无声，花池杂草丛生。走上二楼，看见窗台上布满灰尘，楼道口堆满破旧的花篮。办公室门开着，里面静悄悄的，他同学以为没人，打算在办公室等一会儿，就大步走进去，却猛然发现，鲍校长坐在桌子后面，两条腿放在桌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那位同学说：“哎呀，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没在这里呢。”再一看，更吓了一跳，两年不见，鲍校长一头浓密的黑发变得花白，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眉头和脸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鲍校长赶紧起来让座。又见他一米八几的身材似乎矮了不少，腰也不笔挺了，肩膀也单薄了。鲍校长见他同学这样打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这都是闲的，孩子不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
同学呵呵一笑，说：“你呀，就是心细，都有个适应期，我还不一样，孩子也在国外，这不，无事一身轻吗，出去玩玩，找老同学聊聊也不错。”鲍校长无奈地笑笑，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有大公司，钱多的花不清，随时可以去国外看孩子，你家孩子大了又放心，我这每天都是在担心孩子啊。怕她在国外吃不好穿不好，怕生病，怕孩子没大人陪着想家，怕语言不通作难，怕她玩游戏……"鲍校长说着，像小孩一样呜呜呜地哭起来。
和同学在外边吃了饭，回到家里，打开门，眼前黑黑的，鲍校长摸索着打开灯，看看妻子坐在沙发上，他才意识到晚饭没回来吃，也忘了给妻子打电话，妻子也没问。他说：“吃饭了吗？”妻子说：“吃了。”他走到餐桌旁边，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盘菜，还是中午炒的，一个碗，还没刷，看着像是喝的玉米粥。他把包一扔，躺在沙发上。这时眯眯跑过来，用舌头舔他的手，痒痒的，真像女儿的头发。眯眯是他家的小黑狗，女儿出国后，两口子拖朋友买的。俩人把眯眯伺候得无微不至。妻子爱干净，每天给眯眯洗澡，刷毛，换衣服。眯眯本来个子不高，吃得又肥，像一个大黑球一样在屋里滚来滚去。眯眯有很多套衣服，都是妻子一针一线缝的，给眯眯做衣服成了妻子的业余爱好，就像老鲍喜欢眯眼听声音一样。这俩口子，你缝你的，我听我的，各不相干，出去遛弯也省了。
眯眯把两只前脚搭在沙发上，老鲍捏捏它肉肉的发光的鼻子，眯眯马上跳到沙发上，卧在老鲍的身边。老鲍用手抚摸着眯眯黑亮黑亮的毛，闭着眼，好一会儿，他站起来，又趴在地上，让眯眯跳到他背上，在屋里爬着转圈。妻子笑着说：“老了，还像以前一样，天天驮着孩子在屋里爬呀。”老鲍说：“我高兴，只要眯眯愿意，我就爬。”
第二天，老鲍按时到了学校，坐在办公室里，有时候就这样呆坐着，呆一会儿就回家躺着。已经多少天没开班子会、全体会了，他也记不清了。偶尔开一次，不是少这个就是少那个，鲍校长也不埋怨，一笑而过。有人提意见说：“鲍校长，咱们的素质教育还施行不施行了。”鲍校长说：“那一套太麻烦，太费心了，别的学校咋样咱就咋样吧，别出什么幺蛾子了。”又有班子成员严肃地说：“不是别的学校咋样，我们就能咋样，我们现在是跟不上人家了，差距太大了。”鲍校长听了，笑笑说：“不就是一堆制度吗，抄抄搬搬就行了。”可是，谁去抄，谁去搬，他也不安排，会议散了，一切照旧。时间长了，也没人提建议了，也没反对意见了，会越开越短，越开越少，后来发展到开个会要提前两天通知，要不找不到人参加。老师有的去旅游了，有的偷偷做起了生意，学校的课互相替换着上，只要有人就行。很多老师说：“鲍校长，好人啊，你看我们上课做生意两不耽误，多好。”也有叹息的：“唉，老鲍当初的雄心壮志哪去了？咋就变化这么大呢？”
不少家长也找到学校，坐在鲍校长的办公室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鲍校长啊，我们上你这个学校，就是怕孩子太累，在这里虽然成绩差点，但是孩子见了世面，身体好，可是，这几年学校怎么啦，课外活动也没有了，一个老师盯一天，都是自习课，你说我们在这里还上个啥劲。”“是啊，我们图啥呀。”“鲍校长，这样下去，我们可要转学了。”……，鲍校长听着，微笑着点头，有时候：“嗯嗯”几声，大家说了一回，才发现鲍校长似乎没听他们说话，鲍校长见大家不说了，就说：“好啊好啊，我知道，知道，你们回去吧，有空了再来啊。”
暑假到了，鲍校长突然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莉莉要回来过暑假，孩子她姑也一块回来。”，原来，孩子在美国住在鲍校长的妹妹家。鲍校长要请大家吃饭。难得他这么高兴，大家能去的都去了。到了饭店，看到他妹妹一家早到了，也是家常打扮，如果不知道，真不知道人家在美国呆了十几年了，也许美国也就是这样的。他妹妹很谦逊，挨个打招呼，点头微笑。他妹妹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坐在椅子上，鲍校长正蹲着给孩子做鬼脸，逗的孩子哈哈大笑。大家落坐，鲍校长说：“来，莉莉，让叔叔阿姨们看看。”只见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长发飘飘，个头足有一米六几，一脸稚气，她原地转了一圈，裙子轮成一个圆，说：“叔叔阿姨好，我是莎莉。”大家见了，纷纷夸赞，“长的真高啊！”“真好看，这闺女。”“比爸妈都俊，俩人优点全占了。”“看人家孩子出息的，在国外，以后就上名牌大学了。”……鲍校长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逐个敬酒，夹菜，脚步也轻快起来。
那个暑假，听说鲍校长两口子带着女儿游遍了名山大川，就像国内的人出国游一样，尽量多看一点，多走一走，在山上，他看到人们悠闲地坐在石头上，躺在树荫下，心里暗骂他们奢侈，浪费时间，看到人们在河边钓鱼，责怪他们不懂生活，看不见山川大地之美，他不敢和女儿静静地坐着，他怕时间过得太快，记忆太少了。一切都是急匆匆的，女儿喊着：“爸，你不累啊，咱们回家吧，我就喜欢在家里，看你呼呼睡大觉，吃妈妈做的菜。”
好吧，鲍校长答应女儿的要求，中断了旅游计划，返回家中。一进门，女儿欢呼雀跃，把家里看个遍，看到家里多了个黑球眯眯，高兴得别提了，说：“眯眯，我有小伙伴喽。”眯眯也和莎莉特别亲，舔舔她白净的脸蛋，妈妈吓得赶快说：“哎呀，莉莉，那不脏呀，快叫它弄走。”莎莉说：“才不呢，眯眯是我的好朋友呀。”小黑球眯眯在地下滚来滚去，兴奋异常，还做出各种鬼脸逗乐。这个家又热闹起来了。
快到做晚饭的时候了，莉莉妈妈说：“宝贝呀，今晚上吃什么，快点菜吧，妈妈去做。”莉莉托着腮想了一下说:"爱吃咱家的菜饭，就妈妈做的好吃，大米煮的不软不硬的，刚刚好，外面吃的那是什么呀，跟浆糊一样，都不成米了；还想吃妈妈做的手擀面，面汤也好喝，甜甜的；还有爸爸做的炖土豆"，莉莉还没说完，妈妈笑着说：“傻闺女，这么多，一下子能吃完啊，咱们今天先做几个，再慢慢做给你吃啊。”
鲍校长躺在沙发上，听母女俩一长一短地说话，似乎是在做梦，又不像，他用脚踢了一下沙发，有点疼，不是梦，是真的。女儿越长越大了，也漂亮了，再过几年就是大学了，眼看就要成才了。可是他老是有一种莫名的惆怅，莫名的怕。怕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愿时间就这样停止，生活就这样固定下来，不变了最好。那样岂不耽误孩子的前途了，他又暗骂自己自私。这时，女儿跑过来，蹲在地上，把小脑袋放到鲍校长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哈哈地说：“爸，你的肚子里有只青蛙，呱呱叫呢。”鲍校长装睡，不理她，莎莉见状，拿起自己的头发稍，在他脸上轻轻地划着。“痒痒的，还跟小时候一样调皮。”莎莉又用自己的发稍扫了扫鲍校长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脖子……她见爸爸还是眯着眼躺着，生气地说：“爸爸装死，不跟你玩了。”鲍校长这才睁开眼求饶，说：“好好好，不死了，你看我这不又活过来了。”
八月底很快到了，女儿也要去学校了，鲍校长也越来越紧张了。这些天，他不住地做梦，梦见孩子小时候的一切，醒来就不住地感叹：“除了小时候的事，又有什么梦可做呢。”他又怪自己心理太脆弱，心肠太窄了，只能容下一个小家。那些历史上的大人物，抛妻弃子的，还能成就一番事业，他做不到。他羡慕那些陪孩子到老，或者有孩子陪伴到老的家。他会不住地想怎样去送孩子到机场，怎样和孩子告别，又骂自己没出息：“明年夏天，不就又回来了吗，至于这样吗？”
莎莉回学校了，鲍校长的生活又跟以前一样了。过了几个月，他向教育局提交了辞职信，说由于自身能力有限，不想耽误人家孩子了，也没本事进行教学改革了。他就一个莎莉，辞职了给孩子挣点钱，孩子大学毕业后回国了，给孩子做饭，看孩子的孩子。他又梦想着几年或十年后的生活。
人是爱做梦的，梦是那么美好，鲍校长觉得自己一直在梦中，为什么会出来？是为了寻找更好的梦吗，但哪个梦有自己原来的梦好呢？鲍子棠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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