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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

作者: xiaobai 来源: 时间: 2024-01-19 22:32:54 阅读: 次

洪水

  家乡的人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见到洪水。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生活着的一大半是种地的农民,一小半是不种地没几年的农民,穿过城西的唯一的那条河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近于干涸,田间到处打井,每家轮流开泵引水灌溉作物,雨后的第二天路上就浮起一层干土。我们的方言里甚至没有洪水这个词。但那年八月洪水来了。先是下了从早到晚的暴雨,方圆几个村子停了电——大雨和停电在农村几乎总是前脚后脚的——晚上人们关好了门窗比平时更早睡下,奔流到海之声不知入了几家的梦,但我却听着雨打屋顶砖瓦声睡得格外香甜。早上睁开眼隐隐地觉得什么不对了,像在危樯独夜舟里睡醒的游子一般,看周围都是飘飘摇摇、荡荡悠悠,扭头一瞥,拖鞋早一东一西漂走了老远。那年我十三岁上初中,正一天天划掉日历表上所剩无多的暑假,一集集看着上下午连放的电视剧,幽居不出的暑假过得惬意而感伤,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八月更好,也没有什么比八月更接近于最深沉的忧郁。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推迟开学的美梦成真是因为那场洪水。有些震悚地蹚水出门时,感觉到水漫过脚踝带来的些许的畏惧和大半的新奇,忙着抢救大小物件的父母无暇管我,只是叫我千万不要走远。走到外面才发现一切都乱起来了,满街土黄色的水漫过小腿,来回的人们只剩下了惊惶的上半身飘来飘去,造成乱的印象的不只是房屋和柴火垛,更是他们的空空荡荡的脸,出走的表情失足坠落深不见底的井,剩下的只是井口上摇摆的木桶。平素镇定无事的村子仿佛被拆穿了谎言一样地陌生。天气又热,我叔叔满脸的汗,瞪我一眼,不要出来,快回家去。他说完就去继续在水里一下一下捞着什么,我问他在捞什么,他也不答,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抓着我的肩膀说:你去看看你老姥姥,去跟她说说话。我答应了一声就往东边的老屋走,叔叔叫住我,不在老屋,今天凌晨老屋院里淹了,才把她接到你奶奶家里。说话间脚下的水涌起了波,一股大力让我脚下站立不稳,似乎水还不断地在往这边涌。我慌慌张张地哎一声,蹚水去奶奶家。奶奶家进水更深些,老姥姥坐在炕上捧着碗,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见了我就宽和地笑,阿杳,你老姥姥差点被大水冲了去。她告诉我,夜里醒来发现水已经满了屋,她脚软下不了床,打电话叫了爸爸叔叔他们来。我见她身上倒是干爽,眼睛也明亮,忍不住问她:老姥姥,怎么下了一天雨就发这么大的水?她呼噜呼噜地叹气,这可不是雨水,是河里的水涨了,肯定是从上游来的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放水。奶奶的屋里有种厚重的潮湿和腐朽的味道,我闻得头晕,想起门外的浩浩荡荡,又是一阵心动神摇,帮老姥姥把碗里倒满热水,又悄悄溜到了街上,眼见水位比刚才又高了好些,我可不会游泳。蹚水经过噼啪冒着火花的歪斜的电线杆,经过男人们冒汗的脸和女人们的哭啼叫喊,大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迷蒙。想起看过的电影的开头,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会不会也只是一段难辨真伪的记忆?我这样怀疑,闭上眼睛努力地回溯。我们家住得地势高,门前又是深深的水沟,因此家中进水很浅,这天黄昏站在门前看着汩汩的水往对面流去,竟然有了种恍惚的幸存感与孤独感,仿佛是当日的耶和华,在高处看着诺亚上了方舟,看着最后的人类之子在狼藉中漂荡,看着舷窗中飞出两只鸽子。明知亲友尽在舟中,我当然做不了耶和华。何况我站着望时,妈妈也走过来说:真是……爸爸又走过来说:唉……但鸽子第二天的确见到了,穿着救生衣的橙色的鸽子,飞来飞去。其实水已经退去了不少,大人们现在都去了大棚,那里一年两季种着瓜果和蔬菜,倾注着男人女人大半的时间——和菜叶瓜苗一并打了水漂无从挽回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走到街上,四下阒无一人。拐进村委会大院,一个男人正俯身埋头在大堆沙袋和救援物资当中,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过来,是一张黑黢黢的脸,眼睛大而有神,厚嘴唇,乍看像摩根弗里曼。小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不怕大水把你冲跑啊?他说话的语气把我当小孩子,但我并不怎么生气,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那一缕粗粝的笑意。我没见过你。我借这句话带来的反应来确认自己模糊的印象,不知是否身在是水乡泽国里的缘故,话音格外地颤动悠长而湿润。我是跟他们救援队来的,你当然没见过我。那你怎么不去救援?他拽起一条裤腿,露出小腿上的大段绷带:,昨天就去了,被铁器划伤了腿,不能再下水了,就在这看着东西。他笑了笑,从鼻孔里喷出短促的气,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我开始跟这个男人聊起来,尽管我们所知晓的东西相差十分悬殊,但我们的话被积水的回音联结在一起,显得并不那么遥远和陌生,我又想起诺亚的方舟,在大洪水中,诺亚的家人是否交谈,还是始终沉默地等待?讲给他我的问题,连带着也要讲诺亚方舟的故事,他说:发了水灾,你还有心思想这些神话故事。不然我应该想什么呢?我笑问,脸上带一点恼羞了。他给我讲他到过的受灾区和救过的人。他是义务搜救队的志愿者,跟着搜救队工作十余年,见过地震、塌方,也到过火灾、洪涝现场和大雾封锁的山区,从狼藉中救出被困的人,自己也曾数次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我感到自己应当在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有关意义或是人生价值的问题,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开口,因此这场余音袅袅的对话就显得缺少一点深层的内涵。我的姥姥小时候遇到了日本人攻打,跟着家人匆匆逃难,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平时攒着不舍得吃的鸡蛋都煮熟了拿上,姥姥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白煮蛋,因为恐惧,蛋黄噎在嘴里咽不下去,那样好的东西却尝不出什么好吃来。打仗间隙,她跟着她的母亲去亲戚家探视,经过一座桥的时候,抬腿跨过了好几具尸体。仗打完了,家里还是穷,姥姥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辍学在家,每天去背回两大捆很重的柴,黄昏的时候坐在门前不停地纳鞋底,背柴压坏了她的背,针线活弄坏了她的眼睛。她的老师亲到家中,这个孩子的大字写得最好,不上学可惜啊!我的妈妈是城里人,初中毕业后在离家不远的厂子上班,三班倒里有一班要做到零点,一个晚上她就这样骑着粉红色的公主车回家,路上遇到了坏人。那个人也骑一辆车追她,她甚至清楚地听见背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险些被他伸过来的手抓住。拐出那条没有路灯的窄巷以后,妈妈努力地往路中央被路灯照得明亮一些的地方骑,幸运的是不远处正巧有两个值夜巡逻的警察,朝着妈妈身后大喊干什么的?这样,那个追他的人终于停下了,妈妈一路骑回家,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而我呢,我在十三岁的夏天遇到洪水,损失是一摞放在书柜底层的卷子和断电以后错过的电视剧情。生存的威胁不再,痛苦变得淡漠,洪水是真,洪水也无比虚假——席卷每代人年少的洪水,在我这里终于式微。我坐在沙发上捧着书,看妈妈晾出最后几件浸湿的衣物,骑车少女的影子重叠在她身上,她无喜亦无悲,因为她知晓这次洪水与她们的一代无关。但只是这样旁观一切的我能顺利地长大吗?如今或许该问,我是怎样顺利地长大的?沉着、坚定、独立,像此刻的我一样,一个隐约的大人,在遥远的城市读书,晚上跟家人视频,两张风沙吹尽的脸,映照着相同的水渍。在洪水中到底有人失去了房屋,被迫借用我们学校的空房子暂住,那些人大多数来自邻村,一个因为靠近省道而流失掉更多年轻人的村子里,老屋、老人格外多。他们穿着沾了泥的皱缩的衣服,头发蓬乱,趿拉着鞋子被一辆客车送过来,我正好目睹车门打开的这一刻,一路跟随,看着老人们从车上跋涉到车下,稀稀落落走进我们平日集会听报告的大房间,眼里的空茫一路画出雪山一样的线——白发一样的线。他们把一只只提包放到长桌子上,他们的孙儿在那里铺平手肘目视前方,而他们蜷曲身体躺着,像一根根过于细瘦而被人从柴火堆中丢出的干树枝。这是众生相了,众生的痛苦不成其为痛苦,在观者的眼中,它不是被强化而是被均分,分母里加上自己的那个一,更心安理得,浑然不觉夜晚的凉、额头的烫。我又去了几次村委会大院,总能见到那个男人,他的故事与缓缓退去的洪水一样失却了惊心动魄的余韵,他曾经很多次走进灾难,灾难的痕迹却在他身上完整地缝合,就像一座灾后的城市一点点重新竖立一样,他也渐渐地吐净了关于灾难的故事,又或许他有所隐瞒,藏起了那些最堪写进纪实报道里的故事,我无从知晓。你为什么会去做这么危险的救援工作,还连着做了这么多年?我问他,而他讲给我最后一个故事。他加入志愿救援队,父亲很是支持。一个秋日早晨,他开车上班顺路将父亲载到公园,父亲嘱咐他开车小心,还笑着说城西的菊花开得很好,过一会要去看菊花,几个小时以后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父亲坐的公交车从桥上冲下了长江。那是他开始救援工作的第二年,他赶过去,跟队友们一起搜救了两天两夜,每当停下休息时就给父亲一遍遍打电话,他总希冀父亲中途下车了,只是没来得及联系自己。第三天公交车在水下七十多米的地方被打捞上来,他的父亲也在那里。眼前有了一幅画面,距此千里远的南方城市,缠满藻荇的公交车被缓缓脱离水面,停在桥面的车辆开远光灯,鸣笛声横亘夜空,似是呼唤又似是告别,不远处的小艇上,穿救生衣的他一脸泪痕被照出。如果方舟倾覆,上帝可会心痛?我一直想一件事,救出父亲以后,我要告诉他我爱他。他怔怔盯着远处一点,我没能说出来。我说:可你让更多人有机会对他们的亲人说这句话。那一天我还是没能讲关于人生意义的话,并非因为隔阂——我大胆地认为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缩小到只有彼此站得那么远——而是因为我突然明白,我素日用来写在答卷上的话语不适合说给这个鲜活的世界、说给那些鲜活的人听,就像我无法向洪水深处投掷下一只沙包,并期望它像我平时玩跳房子的时候那样岿然不动。人们的爱恨与情仇那样漫无涯际,话语自诩抽象化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一说便俗。同学的家住在河边,家里开着裁缝铺,洪水最先冲毁了他们的家,还有家里的缝纫机器和堆积的布料。傍晚我回到家的时候,那同学的父亲正坐在我家的客厅里,手中端着的茶碗簌簌颤抖着,我干了十年,全完了。我只听见这一句,他已经因为我的出现而截住了话头,阿杳,怎么不上我们家玩……改天我让XX来这跟你一块学习。我说好啊,然后赶快溜进房间,我怕再多看一眼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发红的眼眶,那一点红色在无声而狰狞地控诉,我没有洗清嫌疑的证据。这是后来。而后来的后来,救援过程中失踪的两名辅警的尸体找到了;又后来,大家得知是上游的邻市因雨季到来而自行开水库闸门向河中放水;又后来,上面来的女记者在邻市水库边对着镜头说下游县市无恙的视频和着谩骂一并疯传;又后来,借住学校的人们陆续得到了安置,被水淹过的村庄渐渐恢复了旧日的呼吸吐纳。老姥姥泡塌半边的老屋索性推倒重盖,宽敞亮堂的新房建成那天,村长搬来两箱苹果,这是社会上给咱们捐助的,拉来两大车呢,堆在村委会。我想起村委会里那个男人,说给大人听,他们都惊讶地摇头:从来没见有这个人。苹果品种不好,家里人宁可吃棚里抢摘出来的当地苹果,也就任由那两箱突兀的好意在角落静静腐烂了。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空缺,每当下大雨的时候,我嗅到空气中汹涌的湿意,就觉得自己是一只从海鲜市场被买走的牡蛎,躺在谁家厨房里盛满自来水的盆中,缓缓地吐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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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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