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元曲随想（节选）

周国平

1

“自从见了心牵挂，心儿里撇他不下。”这便是一见钟情了。

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但是，那种一见倾心、终生眷恋的爱情的确具有一种命运般的力量。

2

女子乍有了心上人，心情极缠绵曲折∶思念中夹着怨嗔，急切中夹着羞怯，甜蜜中夹着苦恼。一般男子很难体察其中奥秘，因为缺乏细心，或者耐心。

3

如同一切游戏一样，犯规和惩罚也是爱情游戏的要素。当然，前提是犯规者无意退出游戏。不准犯规，或犯了规不接受惩罚，游戏都进行不下去了。

4

女人比男人更信梦。在女人的生活中，梦占据着不亚于现实的地位。

男人不信梦，但也未必相信现实。当男人感叹人生如梦时，他是把现实和梦一起否定了。

5

痴心女子把爱当作宗教，男子是她崇拜的偶象。风流女子把爱当作艺术，男子是她诱惑的对象。二者难以并存。集二者于一身，“一片志诚心，万种风流相”，既怀一腔痴情，又解万种风情，此种情人自是妙不可言，势不可挡。那个同时受着崇拜和诱惑的男子有福了，或者——有危险了。

6

陈草庵《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人活着难免有欲望。红尘中自有种种快乐，未必只在功名一途。不过，记住人迟早会憔悴，闹红尘也可以闹得潇洒一些。

7

人生如梦，爱情是梦中之梦。诸色皆空，色欲乃空中之空。可是，若无爱梦萦绕，人生岂不更是赤裸裸的空无；离了暮雨朝云，巫山纵然万古长存，也只是一堆死石头罢了。

8

在男人心目中，那种既痴情又知趣的女人才是理想的情人。痴情，他得到了爱。知趣，他得到了自由。可见男人多么自私。

7

最深邃的爱都是“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朱庭玉《行香子》)的，因为一旦公开，就会走样和变味。

9

世上痴男怨女一旦翻脸，就斥旧情为假，讨回情书“都扯做纸条儿”(见周文质《寨儿令》)，原来自古已然。

情当然有真假之别。但是，真情也可能变化。懂得感情的人珍惜以往一切爱的经历。

《守望的距离》

周国平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3-1

配图：西班牙插画家 Leire Salaberria